没有被梦见的梦才是梦



撰文/林一苹(NOWNESS现在 2023年08月23日 21:31 上海)


罗尼·霍恩日前在和美术馆举办了她在中国大陆的首次个展,这也是迄今为止她在亚洲最大规模的个展。

展览的中文标题为《非梦亦梦》,它的英文原文像一个谜语:“在梦的世界里,被梦见的梦不算真的梦,没有被梦见的梦才是梦。”这句话源起安妮·卡森的诗文集《Plainwater》,或许和艾米丽·狄金森书信的雕塑系列《答案与提示》一样,标题本身也是一个提示:霍恩的作品总是意在言外,它们坚定地打破一切确定性,甚至包括梦的属性。

走进安藤忠雄为和美术馆打造的展览空间,就恍如进入了一个梦:顺着双螺旋楼梯拾阶而上,顶部玻璃窗送入的自然光随时辰和天气变幻,三个层叠弧形展馆如同曲径通幽的花园。布展设计与展馆建筑相得益彰,霍恩没有选择创作时间顺序,而根据空间环境特征安置了每件展品,她说“每一件装置都是一段持续的体验,我用不同的表达方式让观众感动。”




霍恩放置在第一个展厅的梦,是被抽象绘画系列围绕的实心铸造玻璃雕塑《双·水》,这些雕塑看上去直观又不同寻常。其形式简单得像一个个彩色小水池,若靠近观察,能看到磨砂玻璃表层的“水面”细纹及其反射出的环境——探头观看的观众、展馆窗外的绿树蓝天……观者会从固体雕塑中看到水的液态形式,勾起露天泳池的欢快记忆、河流与大海的美妙声响、以及想象中犹如那一池冰川蓝般幽静而纯粹的冰岛样貌。

霍恩从九十年代起创作了大量以水为主题的大型玻璃雕塑,包括展馆二层与三层的《无题(“山雨之下, 女巫比想象中更迷人 。”) 》《与白相对》《两个粉吨》等。这些玻璃雕塑的制作过程长达数月:光是将高达1700多摄氏度的玻璃液体缓慢均匀地浇铸入模具便需数周、冷却过程又需等上6-8周,雕塑体积之庞大让吉尼斯世界纪录确认它为世界最大单件玻璃制品。它们不发一言,那奇妙的固液态并存的错觉却使观者内心泛起涟漪。


霍恩着迷于水的概念,水隐喻了身份,这两者的共同特征是:流动、不可定型、多变和多元性。她反复在写作中展开由水启发的存在主义思考。霍恩的《另一种水》讲述了关于一些投河之人的事。展览视频《说水》中,她掷地有声地朗读了以水为主题的散文,谈水的无数种动态及死寂;在冰岛小镇Stykkishólmur,她建了一座水之图书馆,用24根圆柱盛放她从融化的冰川收集的冰水。

除了这些雕塑,霍恩的其他作品流露的气质也和她最爱的冰岛一样冷峻、孤寂、神秘和带有棱角,又散发优美的诗意。她19岁首次赴冰岛旅行便对那里变幻多端的环境气候一见倾心,此后多次回到这片土地汲取灵感,冰岛是她“广阔无垠和充满新意的露天工作室。” (I have used this place as an open-air studio of unlimited scale and newness. )


霍恩对冰岛的迷恋在《远方》系列艺术图书、散文集《岛屿僵尸:冰岛写作》、《派》等摄影系列中展露无遗,她谈及冰岛的启示:“冰岛教会我品尝经验……因为这座岛屿上的经验带有强烈的身体性” 。多年来人们常问霍恩为什么反复回到冰岛,她给过不同的答案,其中一个是:“我不知道……人往往在过后才知道。在场有关感觉,无关知道。” 就像她不喜欢对自己的作品下定义,而是强调观众个体感受的重要。

你是天气

如果说冰岛是她公开的缪斯,相对而言,这位艺术家并不热衷于谈论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或犹太裔出身,她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强调矛盾和多重性,推崇开放性,这样的态度带来暧昧与困惑,同时也带来了无限包容的可能性。

例如,霍恩的绘画过程仿佛一个循环:她将事先绘制的抽象图画经过裁剪和拼贴,组成一幅几何构图,远看是线条与文字的抽象集合,近看却发现各种碎片形成了冲突而丰富的图景,像一种社会隐喻。画面中一种不确定性的张力也油然而生。

展览中几组肖像摄影都以反复而单一的主角头像为主要构图,背景信息简单甚至缺失,让人不禁咀嚼重复背后的意义。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德勒兹在巨著《差异与重复》中启示我们:在重复之中,没有两者会完全一样;是差异而不是相同构建了世界及我们的身份。而这些摄影作品也揭示了我们自身内部的差异与多元。

摄影系列《即(a.k.a)》用十五组打乱时间顺序的肖像呈现了霍恩在人生不同时期所呈现的性别气质冲突,长发小女孩与中性装扮成年人、甜美少女与不羁寸头中年都是她。《这是我,这是你》以霍恩的侄女、少女Georgia为主角,两面相对的墙上贴满48张神态各异的头像,表达青春期的混沌与无限可能。

《这是我,这是你》的作品标题暗示这是一场霍恩与侄女之间的对视与对话,透过镜头Georgia也在和现场观众对视。当观众走过展馆、在来自上下左右96个Georgia的凝视之间穿行,他们难以将目光终结于Georgia的任何一张脸,并永远无法将她转化为单一记忆。



《你是天气,第二部分》中,霍恩为同行冰岛的女伴玛格丽特拍下66张温泉大头照,连续两个月不管天气如何。每天走访温泉拍下的这组大头照乍看之下没有显著情绪色彩,但仔细观察每张都有微妙情绪差异,与变幻的天气融为一体。

霍恩回忆起小学时期飓风将至的一天,老师命令所有人停课回家,她感到“起初很害怕,但又兴奋地狂奔”;“蜷缩在窗下,看着天空变成绿色,树叶被狂风抽打到断裂”。霍恩将天气不可捉摸的本质赋予了摄影对象——女伴玛格丽特,少女Georgia,还有不同时期的她自己。

“你是天气”大概可以理解为一句谦逊的生态主义告白:你像天气一样无所不在、不能捉摸、不可操控,我接受你的所有面貌和一切可能。这也许是一种冰岛式的浪漫?




我从礼物里看到自己

假如说这些成对的雕塑和上述几组人像摄影是在重复中诱发关于差异的反思,狄金森系列和《精选的礼物》等作品则是在诉诸情感,透过他者彰显与之对应的自我。

霍恩为她热爱的作家艾米丽·狄金森创作了雕塑系列《白色狄金森》以及《答案与提示》,两组作品分别将狄金森的诗句和书信摘抄做成了银色的铝镀塑料柱,它们优雅地靠墙斜立在展馆中,让人想起狄金森诗中经常出现的破折号,频频的欲言又止是转向内在的暗号。

霍恩的创作与狄金森的写作在主题上存在许多重合,她们都关注自我探寻,都对独处、自然、旅行、悖论、形而上学感兴趣,甚至性向方面亦有相似。狄金森深居简出,在想象中旅行,书写火山、森林、花与蝴蝶;霍恩反复前往冰岛,拍摄北国生态与天气,曾在岛上的灯塔独居两个月只为独自面对广袤天地。

人常常在阅读中找到自身,霍恩在《岛屿僵尸》中写,“她(狄金森)的图书馆不过是又一件可感知物,变成了又一个入口,证实了她在世上曾体会的所有感觉。”


霍恩创建的狄金森图书馆也向观众提供了感受的入口。水平呈现在柱式纪念碑上的文字被垂直放置,从侧面看,字母轮廓延展为没有语言内容的黑或白色条状,观众必须调整脚步,调动视线才能顺利读出完整句子。阅读过程被放缓和延长,狄金森笔下微妙的诗意片段曾经触动霍恩,也将触动乐于探求真知的观众。

比文学品味更直白的自我呈现是友人的馈赠。“我从《精选的礼物》里看到自己,我视其为一副肖像。”霍恩挑选了43件朋友赠送的礼物拍照成册,这些礼物浓缩了来自他人的爱、情感与默契,也让我们看到了别人眼中的霍恩。

收入系列的第一件礼物小说《葬礼的仪式》,那是让·热内1948年献给死于政治的同性爱人的礼物;艺术家菲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送的小玩偶可在小红帽与大灰狼之间换脸,切中霍恩喜爱的身份悖论议题;还有一封用酒店便签写就的短信:“亲爱的妈妈,今天我又恋爱了,别担心,这一次是认真的,她的名字是罗尼·霍恩。”

书信、文学和神话向我们打开一扇理解霍恩的窗,但其余的私人礼物则守卫了霍恩的个人史,我们无从得知它们的故事、也不知晓收礼者和送礼者之间的故事。但事实却让人感到温暖:即使像霍恩这样追逐狄金森式孤独的人也被友情包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霍恩说这些礼物及其相关记忆使她非常感动,但她也说,许多礼物并没有机会被相机记录,包括一次早期冰岛旅行期间的某日,外出归来发现当地人在她帐篷前留下的一条鱼。但是意义与价值不全由在场或缺席决定,完整的记忆也包括其“缺失”。





在美术馆四层,一件关于梦和水的遐想的翠绿玻璃雕塑《无题(“因酣睡错过流星雨的感伤。”)》再度现身,然后再度告别。我则想用一件有别于以上所有作品、又和它们遥相呼应并紧紧相扣的《一对金毯垫,献给罗斯和菲利克斯,v. 2》作为本文的尾声,这是霍恩向艺术家菲利克斯及其男友罗丝致敬的一件礼物。后者如此描述第一次见到这件作品时的感受:

“罗斯和我走入洛杉矶当代美术馆,我们并不知道那是罗尼·霍恩的作品(注:指《黄金场域》,《一对金毯垫》前身),但立即为这件洋溢着英雄主义与温柔、横卧在地的礼物感动了。它在那白色的展厅中孑然一身,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其它一切。它就那么轻盈地躺在那里,形成崭新的风景与潜在的地平线,是安心之所、确凿无疑的美,静静等待愿意并需要被带入想象之地的有缘观众。

“最近罗尼对《黄金场域》进行了再创作,这次是两张金垫。二这个数字是陪伴、是加倍的快乐、是成双成对、是伴侣、是一在一之上的叠加,两两交映生辉。罗尼向我展示这件作品的时候说:‘中间可是充满了汗水啊。’我早就知道了。”


(图片由Roni Horn/Hauser & Wirth/ JJYPHOTO/和美术馆/林一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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