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片迷恋,博洛尼亚探佚电影节


撰文/林一苹 (刊于《Numéro》中文版第92期,2019年9月)

意大利北方小城博洛尼亚的 Il Cinema Ritrovato 电影节(探佚电影节)由博洛尼亚电影资料馆主办,从最开始为期的三天发展至如今九天放映 400 部电影, 已经走过 33 个年头。这是一个硬核影迷不可错过的电影节,在数字电影、3D 视像、互联网传播大行其道的今天,它偏偏以放映老电影、推广修复胶片电影、 重温经典及发掘世界电影史的遗珠为特色,指向过去、修复过去、重现过去。

博洛尼亚在夏季总会吸引全球各地的电影研究者、专业影迷、迷影者长途跋涉,来到这个拥有世界最古老大学的古城、帕索尼里及肉酱意粉的诞生地,起早贪黑马不停蹄地赶场看电影。 在电影节官网上,探佚电影节以时光机自比, 带领观众穿越三个世纪五个大洲,它的承诺非常自信非常诱人 :“你将在此收获达成所寻目标后令人兴奋的确定性,也会收获不在寻找目标之列(甚至不知从何找起)的意外惊喜。”

尽管曾经站在讲坛上向学生描述过十九世纪末期法国人放映《火车进站》和《月球旅行记》 的惊与喜,然而事实证明,在来到博洛尼亚之前,我对无声电影的魅力完全缺乏想象力。我和大多数国内电影爱好者一样,在小屏幕文化中长大及生活,更多地通过家用电子产品甚至个人移动装置完成电影文化的启蒙,观影方式是趋向于个人的,零散的,数字化的(介质多来源于碟片或网络),院线接触的电影类型及美学风格亦非常有限。去年为《Numéro 大都市》采访赫尔佐格的时候他也提到电影文化的变迁:现在的年轻人不再去电影院看电影了,看电影成为一个孤独的事件。然而在博洛尼亚,我切身体会到了看电影的仪式感和社群感,在电影诞生一百多年后的后新闻时代回看老电影,还能悬置对虚构艺术的犬儒和众人一起大笑一起捏把汗,在探佚我从“看电影”中获得的远不止美学消费和娱乐带来的快感。

与电影资料馆比肩而立的卢米埃尔电影院 中,马斯楚安尼放映室集中放映年度重磅节目 “一百年前的电影:1919”以及再往前推20年的“电影摄影诞生的第四年:1899”,几乎每场放映都座无虚席,在专家评论的引领下,现场配乐很快勾勒出情感氛围带动观众进入默片空间, tinting 和 toning 等手工上色工艺所制造的奇幻色彩让人完全折服于无声电影时代的艺术家在极端有限的技术条件下所企及的光影语言及叙事高度。尽管聚焦于 1919 年,其选片覆盖地域及主题之多样性仍令人赞叹:由艾伯特 · 卡佩拉尼执导、黄柳霜初次出镜的《红灯笼》,德莱叶首部剧情长片《审判长》,瑞典电影先驱莫里兹·斯蒂勒的《红花之歌》等都在其列。除了从时间维度纵向深挖,纪念韩国电影一百年、非洲电影选映、捷克动画大师 Jiří Menzel 等环节亦体现了电影节在推广世界电影史方面的高度。
博洛尼亚没有星光熠熠的红地毯、没有夺目浮夸的时尚竞逐,只有经过历史沉淀的石墙和星光,和半个多世纪以来讲求平等与公共服 务的左派文化遗产。电影节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开始,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在博洛尼亚市中心的露天主广场 Piazza Maggiore播放精选的修复电影作为压轴,日日如此。露天放映节目为电影节通票持有者保留一定数量的座位,同时亦向所有公众完全免费开放,不论贵贱,老少不拘, 也不分游客或住民,在同一片星空下共享为巴斯特 · 基顿开怀大笑的权利。始建于八百年前的大广场可容纳数千人,但往往在电影开场一小时甚至一个半小时前便已座位紧张,于是有人占据了广场东面文艺复兴风格的波德斯塔宫拱廊下小酒馆的露天席位,有人在西面的世界第五大教堂圣白托略大殿门口拾阶而坐高低有序, 更多的人自带小板凳或干脆以地为席,不辞劳苦只为等待天色变暗好加入这一夏夜限定的民 主共同体。科波拉带着 4K UHD 三小时最新修复版《现代启示录》来此做首映时,不禁用古希腊的酒神剧场来比喻广场上的盛况。
大广场的优势体现在其开阔气度与声画品质,卢米埃尔电影院的帕索里尼小广场则以其亲切和复古格调见长,二者各有各的迷人。整个电影节期间有三个晚上,一部二十世纪早期出品的碳弧灯放映机在帕索里尼小广场投放修复电影。电影开场后,树下晚风一扫夏躁,虫鸣和胶片一格一格在放映机里奔跑的声音及 现场配乐交织在一起,偶有场边带狗的观众轻声安抚宠物,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烟味,那是因为碳弧灯在燃烧,此时如果你回过头便能看到深沉夜色中跳出从放映机顶往上蹿的蓝烟, 整个体验非常古早而美妙。 一个晚上,在放映本次电影节焦点栏目之一的法国传奇女影人 Musidora 的一部黑白电影时,电影开场四分钟后突然停了下来,当不解的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时,工作人员出来告知放映机的一颗螺丝松了所以胶片无法正常运转,并安抚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快就能修好。大家并未焦躁气恼反而对视而笑,负责现场配乐的钢琴手亦适时地弹起轻松小曲活跃气氛。很快故障解决, 灯光暗下,胶片再次哒哒哒哒循序渐进的节奏让人心安,观众们又严肃认真地投入了老电影的光影幻梦。相对于在自己的电脑或碟片机上随时按下暂停键的自由,影迷们对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罢工的放映机秩序的心甘情愿的服从说明,对胶片的迷恋不但是美学观感层面的,还是身体形式层面的。
探佚电影节不但通过精心的策展让观众感 受到胶片电影的魅力,还不遗余力地安排各种讲座推广修复文化,传播银幕背后的胶片故事、 为业内人士提供交流平台。另一个晚上在帕索里尼小广场看了德国导演 Lupu Pick1923 年的影片《除夕夜》( 这次放映机没有罢工) 后 ,次日便去 DAMSLab 听德国电影资料馆负责该片修复项目的 Julia Wallmuller 介绍该片的修复故事,获悉他们从德国、英国、瑞士、美国、巴西甚至日本等地搜得近十种版本的胶片,最后选用四本修复,且颇费一番心力考据出作曲家 Klaus Prinsheim 的生平(曾师从马勒),因而在日本觅得 Prinsheim 创作的原声乐谱。跨越近一个世纪、四大洲的胶片旅行见证了无数历史的褶皱,创作人的智慧与心迹悄悄藏匿于沉默的胶片中。 
行文至此必须谈谈博亚电影修复所 —— L'Immagine Ritrovata,1992 年在博洛尼亚成立,并分别于 2015 年在香港、2016 年在巴黎成立工作室——这个探佚电影节以及戛纳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上海国际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等诸多国际知名电影节的经典修复环节的幕后功臣,许多我们熟知的经典影片包括谢晋的《舞台姐妹》、侯孝贤的《海上花》、吴宇森的《英雄本色》、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都是由博亚修复的。人的青春一去不返, 胶片一旦开始衰败亦不可逆转,会褪色、发霉、 变脆或渗出化学物质而变潮......电影修复是尝试驳回时间对物质的作用,用数字科技再现胶片的质感,更好地保存光影里记载的光阴。探佚电影节期间,感兴趣者可以报名参观博亚电影修复所,了解修复人员如何用剪刀、镊子、 溶剂、胶片专用胶水等工具修理胶片,清理污垢, 并视情况需要进行化学修复(软化、干燥或加湿),使其恢复良好状况,以及送去超声波清洗、 扫描、版本比照、数字修复、音频修复、调色、 冲印等修复环节。要知道电影每秒 24 格画面, 一部 90 分钟的电影相当于 13 万格,而几乎每个环节的修复工作都必须逐格完成!可想而知其工程的繁琐浩大及对耐性的考验;然而如果和博亚的修复人员们聊聊天,问他 / 她们参与过什么项目的修复工作最有成就感,每个人都会神采奕奕地告诉你一两部经典的名字,眼睛里的那种光芒,是对电影的真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