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聚香港


撰文/林一苹(《周末画报》第1318期,香港艺术周特辑卷首语,2024年3月23日)




过去我时常觉得,在香港这个地方很小节奏很快、四季不太分明、来去比较自由的城市,一切被秩序和效率压缩,时间和空间都显得抽离。曾任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的阿巴斯则认为,香港的文化表象建立于一种“消失的紧迫性(imminence of disappearance)”,当下经验总是被转译为花式的怀旧、花样的不确定。

阿巴斯的理论着眼于20世纪末,而我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末期来此定居,见证了这些年艺术生态的发展如何更新城市肌理,也重塑我们的都市经验。巴塞尔艺术展会落地香港,卓纳、豪瑟等国际画廊纷纷进驻,各类艺术空间、艺术展会和艺术拍卖行数量渐长,全球性艺术博物馆大馆和M+面世,亚洲协会香港中心、亚洲艺术文献库等研究机构提供学术助力,油街实现、CHAT六厂等活化保育与社区艺术项目深耕社区连结,艺术在这个城市从不缺席。

当我以探索艺术为目的在城市游走,我意识到,在这个密度惊人的水泥森林内部,几乎一切夹缝安身的展览空间本身都是一种场域特定(site-specific)艺术,让人在追逐艺术热话的同时,看见今日香港的不同面向。

每次去大馆路上,心境必如轻舟穿越几重文化记忆:搭乘《重庆森林》里年轻的王菲和梁朝伟走过的上山电梯,与各国精致时髦人接踵摩肩,Herzog & de Meuron设计的当代美术馆与仍保持殖民牢狱面貌的宏伟古建比邻。这里离英军1841年初登陆的“占领角”步行不过十数分钟距离。在中间楼层图书浏览区域,大幅落地玻璃外,旧时代权力机器石墙彼端,密集的各色住宅楼宇、写字楼玻璃幕墙挟裹其他楼群的镜像冲刷眼帘。层叠之间,大馆仿佛时空中的一个褶子,迫人思考国际前沿艺术与此间的联系。

M+的建筑设计同样出自Herzog & de Meuron,其著名的希克藏品由也是瑞士人的乌利.希克慷慨捐赠,让大批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回归西九龙安家,说明特别行政区的重要地缘意义。然而搭乘地铁去这里需穿过名店林立的商场,这多少有点打击我的看展热情,尽管和消费主义的连结很香港。不过填海区大草坪与蔚蓝海滨倒是赏心悦目,晴好时能看到夕阳照射在坚尼地城的小青洲岛,展室亦设有窗景,牵引观众目光越过展品,看到海和彼岸的高端天际线——璀璨自由贸易港的宏大敘事是M+的身后身。

南区的海多几分自由闲适,挟裹香港仔渔村的朴实过往——曾接待英女王的传奇珍宝海鲜坊已船沉南海,但你依旧能在海旁俯身买一碗小船上现做的地道艇仔面。此般在地气息包围了田湾和黄竹坑林立的工商大厦,相对低廉的租金吸引马凌、Empty Gallery、刺点等大批画廊入驻。打扮个性的中外看展青年和每天在此赚取工薪的草根叔伯一齐出入锈迹斑斑、停一停抖三抖的电梯,毫无违和感。我喜欢在比利时画廊Axel Vervoordt的禅意空间静静远眺南朗山的绿意和深水湾海洋公园,也享受在德萨画廊经历融合潮流科技的年轻前卫艺术冲击;带着艺术留下的脑力激荡去漫步平凡街道,楼下那一股市井味似乎又更浓了些。

另一条离开中心的海路,则颇有一点遗世风味。以电车路旁北角殡仪馆左近的楼上独立画廊Para Site为起点,循已故香港诗人也斯的踪迹,往《北角汽车渡海码头》乘渡轮去观塘,即可抵达另一处小众场所:牛棚艺术村,前身是百年前红砖建筑牲畜检疫站屠房,现如今为一众前卫艺术团体聚集地。华人普遍对血光生死之事避讳不已,也就不足为奇牛棚活化为艺术场地,作无用之用。 前几年社区艺术项目“艺术在医院”在牛棚展出创作成果,关于生死、存在的思考和空间气场分外相得益彰。

二月底,《Monocle》亚洲区主编及香港分社社长James Chambers在杂志播客《The Urbanist》谈及香港巴塞尔时表示不甚青睐会展中心,因为这里也举办钟表展、珠宝展、玩具展,贸易凌驾了艺术。他不可能不知道香港巴塞尔不过是复刻了瑞士巴塞尔的艺术贸易展销模式,自由市场和低税率是两地共性。另一边厢,Art Central展会结束了和香港巴塞尔在会展中心的三年邻居身份,要迁回中环海滨了。听着海浪吹着摩天轮的风逛逛星空下的艺术大棚,是很香港的夜生活了。

这些年如果有什么是确定的,那就是艺术的发生方式组织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拭目以待。




Ho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