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五六十年代的评论家和策展人极少承认美国日裔艺术家鲁斯·阿萨瓦 (Ruth Asawa) 作品的艺术价值，他们不知该如何定义她所创作的形式新颖的悬挂式动态雕塑，便给她贴上“手工艺”和“装饰艺术”的标签，不愿深究其作品核心的艺术来源及风格政治——虽然艺术界对同样创作动态雕塑的艺术家亚历山大·考尔德 (Alexander Calder) 并没有这样的困惑。当时，艺术界认为手工艺普遍较艺术次等，这样的话语严重窄化了阿萨瓦作品的意义，反映了阿萨瓦作为亚裔女性在美国主流艺术界的双重边缘化地位。
卓纳画廊香港空间的鲁斯·阿萨瓦展览“向手作而生” (Doing Is Living) 贴切地概括了阿萨瓦多产而低调的艺术生命。
阿萨瓦的一生也是二十世纪美国社会发展史的缩影，作为在美国出生的第一代日裔公民，她先后经历了大萧条时期的童年和长达16个月的二战拘留营生活、入读艺术师范学校却因日裔身份被劝退、在实验性的黑山学院接受先锋教育、走上艺术创作道路后，她仍难以融入主流。但她并没有怨天尤人，在养育六个孩子的同时孜孜不倦地使用金属丝线从事手工创作，将举重若轻、一往无前的生命态度织入了一个又一个形态空灵的独特雕塑。
1952年《艺术与建筑》杂志刊登了阿萨瓦的好友摄影师伊莫金·坎宁安 (Imogen Cunningham) 为她拍摄的雕塑；同年，意大利建筑杂志《Domus》成为首本赞扬她作品的出版物，讨论了其悬挂空中、轻盈而繁复的空间结构。1954年，旧金山艺术博物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前身）举办了名为“四位艺术工艺家：鲁斯·阿萨瓦、艾达·迪恩、梅瑞·伦克、玛格丽特·威尔登海因” (Four Artists-Craftsmen: Ruth Asawa, Ida Dean, Merry Renk, Marguerite Wildenhain) 的展览，阿萨瓦早期作品自此被归类为“工艺”，尽管她的作品并不具备其他几位艺术家所展出的珠宝、编织和陶瓷作品的功能性。1955年《时代》杂志的一篇评论称“野口勇和阿萨瓦的作品都呈现了西方艺术家缺乏的东方艺术品质：简约的手法”。其它一些评论则认为阿萨瓦的作品是优美的“装饰”。
阿萨瓦的代表性作品是环状金属丝雕塑 (looped-wired sculpture)，1947年，她从墨西哥金属编织篮的制作传统中获得灵感，将金属丝线环环相扣，一生二、二生三，从一个个基本单位衍生出结构、形态和规模。阿萨瓦喜欢一边聚精会神地重复环绕的动作，一边让创作在周而复始的手工过程中渐渐成型，这些或规模巨大，或小巧玲珑的作品，结构精巧、制作精密，其间蕴含着大量重复性手工劳动。
阿萨瓦以重复和编织为特征的创作偶尔会让人想起和她同时代的女性艺术家，如露易丝·布尔乔亚、以当代大型丝线装置著称的盐田千春、甚或同样以无限之网为绘画主题的草间弥生，而相比之下阿萨瓦的美学无疑展现了更强调均衡、理性、极简主义、反复中的差异等现代主义趣味。阿萨瓦的创作中最具个人性、也最迷人的一点是她所选用的材料——坚实、坚硬、坚韧的金属丝，在她的摆弄下变为轻巧、轻盈、轻快的美丽形态，与此同时，这些充满生命力和诗性的作品来自经年累月的肉身与金属的角力。
在展览现场，《卷宗Wallpaper*》和阿萨瓦的外孙、鲁斯·阿萨瓦·拉尼尔公司主席亨利·菲维卡 (Henry Weverka) 聊了聊这些雕塑的物质性与具身性，和他记忆中的外祖母。
从加州农场到黑山学院
“阿萨瓦与金属丝的初次接触来自小时候父母劳作的农场。人们后来把她的金属丝与日裔美国人拘留营中的带刺金属丝围栏相联系，但我认为金属丝吸引她的真正原因是这种材料的实用性。”亨利·菲维卡说，“她并不在乎评论家认为这是艺术还是工艺品。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创作本身。”
鲁斯·阿萨瓦出生于1926年加利福利亚诺沃克，她的父亲为逃避日俄战争征兵，于1902年迁往美国，在加州以务农为生。在鲁斯·阿萨瓦传记《Everything She Touched: The Life of Ruth Asawa》中，作者Marilyn Chase提及，大萧条期间加州40%的蔬果作物来自日裔农民勤恳耕种的1%田地。亨利·菲维卡强调了当年日裔农民阶层的艰辛：“依据1913年加州通过的《外国人土地法》，阿萨瓦一家不被允许拥有土地，只能在租赁的土地上起早贪黑，靠夏天种植西红柿、冬天种植青葱维持生计。”作为家中七个孩子的中间一员，“阿萨瓦的家政任务包括种植蔬菜并把作物送去市场，她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的金属丝是捆绑蔬菜用的。”还是小女孩的阿萨瓦流露了对现成艺术的天赋，她会变废为宝，把金属丝做成手镯和戒指。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美国总统罗斯福颁布了第9066号行政命令，阿萨瓦及家人与大约12万日裔和日裔美国人被迫离家进入拘留营。他们先被拘留于加利福尼亚州圣塔安尼塔的赛马场，在营中邂逅了三位日裔迪士尼插画家——Tom Okamato、James Tanaka、Chris Ishii——并从他们那里学习了人体绘画；后来她被送往阿肯色州罗沃的监禁营，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后来在68岁时她回忆起这段时光说：“有时美好来自逆境，如果没有拘留营将没有今天的我。”
从拘留营中学毕业后，阿萨瓦进入密尔沃基州立师范学院。她的志愿是成为一名艺术教师，但是由于对日裔美国人的偏见仍然存在，入读该校第三年时她被告知将不获安排实习，这意味着她无法取得学位。然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身份困境并没有打倒她。职业理想打水漂后，她来到北卡罗纳州的黑山学院，在这里她不但受到约瑟夫·阿尔伯斯 (Josef Albers) 等师长的指导，并且遇见了她的终身伴侣——建筑专业学生阿尔伯特·拉尼尔 (Albert Lanier）。
阿萨瓦修读了约瑟夫·阿尔伯斯的设计与色彩课程。阿尔伯斯向学生强调观看的重要性甚于自我表达：“画你们看到的，不要画你们知道的”，希望他们用崭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培养个人洞察力；他的“材料正义”哲学敦促学生探索包括纸、绳子、金属丝、树叶等日常生活中的材料，通过直观经验认识材料的特性；他以极简主义理念为基础的色彩训练要求学生对简单图形的正负空间变化及色彩差异进行反复实验和对比，教导他们用相对和整体的眼光看待色彩与线条。
阿尔伯斯这些艺术原则承接了包豪斯创始人瓦尔特·格罗皮尔斯 (Walter Gropius)——更早由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提出——的“整体艺术” (Gesamtkunstwerk) 理想，表达了对艺术、设计、建筑、哲学之统一的追求，优秀的艺术旨在培养优秀的社会公民，而好的设计将改善社会与人际关系。黑山学院向阿萨瓦等学生提供的远不止风格训练，还有阿萨瓦在此前的生活经验中所不曾体会的，奠定包豪斯美学理念及方法的公平、秩序、互助、辩证主义等价值观。她在笔记中记下了阿尔伯斯赋予设计和创作的最高社会理念：服务。
阿萨瓦于1947年游历了墨西哥托卢卡，带回当地的金属编织篮工艺，用金属丝制作了形态优美的小篮并将其赠予安妮·阿尔伯斯。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创作材料，从二维绘画拓展至三维雕塑，并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间将黑山学院的美学方法延续金属丝线雕塑的实验与演变。
1948年，她在写给未婚夫拉尼尔的信中说：“我们全都无辜地承受了无法忍受之苦。我不想再包扎这些伤口了，我要包扎被铝屑割伤的手指，以及被金属丝划伤的手；只有这些事情的痛苦可以忍受。在有轨电车或公交车上有人喊‘肮脏的日本人’时，你不得不看着我。我希望我们永远不必经历这些，但我们必须有心理准备，但不要恐惧。我已克服大部分恐惧，但我已到了无法再抚育该种愚蠢的境地。这一态度迫使我成为一名宇宙公民，相比从属于一个家庭、一个省份、或者一个种族，这一身份使我变得无限渺小。”
构成阿萨瓦所有雕塑作品的金属环状结构的单一反复或许便是对“无限渺小”的表达和控诉。早年种族歧视的屈辱及苦难使阿萨瓦终生抗拒身份标签。阿萨瓦和拉尼尔双方父母都不看好这段跨种族婚姻，但他们在黑山学院师友的祝福下组建了家庭，他们的老师巴克敏斯特·富勒 (Buckminster Fuller) 为新人制作了婚戒。
阿萨瓦的现代主义美学
阿尔伯斯和其他人都劝阿萨瓦不要成为母亲，担心她的艺术才华从此泯灭。但阿萨瓦马不停蹄地创作和孕育。在1950年到1959年这九年间，她陆续有了六个孩子。精心照料家庭的同时，她并没有停止创作。“金属丝是一种可以随时拿起放下的材料，她会在做好晚饭、哄孩子入睡后，又重拾金属丝继续之前暂停的创作。”亨利．菲维卡说，“每一个环都是手工活。坐在家中制作这些环状、最终创造出令人惊艳的形态，对她来说更多是一种冥想式的经验，一种放松思绪的方式。”
阿萨瓦为阿尔伯斯的透明性概念着迷，她的环状金属雕塑达成了实在体积与透明可见的统一，观众的目光可以企及作品内部。“这件大型雕塑是她的标志性形式，即嵌套式的连续形式。人们经常说她的雕塑是由一根金属丝制成的，实际上并非如此。这几个球形是一个连贯的表面，第一层的外部通过形态的弯曲，形成第二层的内部。以此类推，它一遍又一遍地从自身弯曲延展衍生。雕塑的内部非常精致、使用细金属丝制作，然后逐渐过渡到更粗的金属丝，这是出于必要，因为如果持续用细金属丝将无法保持外部这些大型结构的形态。”
菲维卡介绍了阿萨瓦如何制作开放式窗户形态的雕塑——她先制作出传统球型结构，然后用钳子将其剪断，结构断裂后，张力和重量使环状网下垂、变换形态。她不断实验，通过不同形状以及不同金属材料的尺寸和韧性差异创造出不一样的开放形态。它们优雅的外翻弧形轮廓带着一点诙谐，当风吹过时于空中轻轻旋转，更显灵动。
菲维卡还特地强调了作品的色彩：“颜色是她作品中的重要部分。她希望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氧化，例如，当她在1950年卷起一条黄铜丝时，它可能是明亮的黄金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氧化变成绿褐色或其他颜色。如果是铜丝，则会变成丰富的棕色；如果是黄铜，则会逐渐褪色为暗淡的黄灰色。”
如果说五六十年代的主流艺术界轻视了阿萨瓦的雕塑创作深受包豪斯寓哲学观、社会观与风格美为一体的“整体艺术”理念影响，从六十年代中后期开始，阿萨瓦直接将阿尔伯斯提过的艺术的“服务”精神付诸行动且有目共睹。她从儿子就读的学校开始推广公共艺术教育，在她所创办的Alvarado School Arts Workshop中有一项特殊设计：将专业艺术家驻留和园艺与教育相结合——她认为种植花朵不但能美化校园，还能培养人的责任感，有助于学习科学、生物、绘画与诗歌。她在各种委员会任职，加州艺术委员会、国家艺术赞助基金会、以及旧金山艺术博物馆董事会，积极参与公共艺术计划的创作和筹办。抱着对艺术拥有改变人的力量的信仰，她为不知多少人的人生播下了变革的种子。
作为阿萨瓦遗产的管理人，菲维卡说，“她所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是她作为一个人的品质，她为人们树立了榜样，无论是否在艺术领域，都要追求你的激情，努力工作”。为纪念她的艺术创作以及她为社区建设所付出的努力，阿萨瓦在去世11年后的2024年被追授美国国家艺术奖章，并将于2025年4月在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和巴塞尔贝耶勒基金会美术馆举行全球巡回回顾展。
展览名称：鲁斯·阿萨瓦：向手作而生
地点：香港·卓纳画廊
时间：2024.11.19–2025.2.22
撰文：林一苹
编辑：Yif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