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同類——聶隱娘和宮二:女武者的自由與孤獨


撰文/林一苹(2015年9月16日發佈於映畫手民網站)


侯孝賢說聶隱娘的故事說的是一個人沒有同類,這讓我想起王家衛鏡頭裡的宮二——爲父復仇而守誓不婚嫁不留後不傳藝的她,最終何嘗不是「一個人沒有同類」地在異鄉孤獨而死。聶隱娘奉命刺殺與朝廷對峙的藩鎮主公而不刺,宮二大年夜火車站決戰漢奸馬三兼報國恨家仇,兩位巾幗英雄在各自的敘事世界內都擔負道德中介的功能並完成了重要政治歷史使命、亦皆因此身陷「情」字囹圄而或多或少成為使觀眾為之嘆惋的悲劇擔當。儘管如此,也可以說正因為如此,她們對各自命運的爭取和承受都充足體現了女性角色的主體性,都在人生抉擇面前完成了自由選擇的政治實踐,在男性沙文主義傳統主導的武俠或武打/動作片敘事中尤顯難得。

先說聶隱娘。她的身份是刺客,「殺」還是「不殺」?這是故事的核心問題,亦是她的哈姆雷特式存在難題。侯孝賢自述拍了四十四萬呎的菲林剪剩一萬多呎,敘事精簡、台詞精簡,沒有旁白,大量使用環境聲及敘事空間內的音樂,以其一貫的寫實主義表演及電影風格迫使觀眾通過影像邏輯去思考敘事。電影開頭用黑白影像敘述聶隱娘過往兩次刺殺,第一次快刀刺死馳馬大僚,「如刺飛鳥般容易」,第二次因大僚小兒在場而未下手,只輕鬆轉身擋倒大僚從背後投來之刀,用兩個刺殺事件的對比樹立了聶隱娘的形象特徵:一,刀法高強,精於刺殺之道;二,重人倫之情,易起惻隱之心:刺殺失敗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當然,「未忍心」也是一種不能。道姑(嘉信公主)於是命她去魏博刺殺表哥田季安,意在訓練她成為不為情所動的殺人機器。這件事的難處在於他們倆除了表親的血緣關係,還曾有媒酌之約;行刺的政治意義則在其後才慢慢彰顯,像剝洋蔥般透過戲中其他角色的敘述層層解套。隱娘一直是沈默的,旁窺的,隱身的,更像觀眾於戲中的替身。

當年因沒有和田季安結成婚聶隱娘崩潰失常,上樹、擅闖他人庭院,可見姻緣破敗對她造成的創傷。潛入魏博宮廷的前幾場戲寥寥幾筆簡明扼要地刻畫了田季安的形象,也讓聶隱娘完成了對過去的必要審視。隱娘於高梁上俯聽魏博大臣就地方藩鎮與朝廷中央之關係議政一幕,交待田的政治取向及君主威懾力。而陪小兒練武一幕又塑造田的慈父溫情。最關鍵的一幕當然是隱娘在紗帳後偷聽田季安與胡姬的對話。 她從田季安口中得知婚約的取消實出於嘉誠對田日後掌權的考量、過去的隱娘和現在的胡姬都是被「大局」犧牲掉的牌,而田季安所流露的內疚、無奈以及胡姬一句「替窈七不平」將三人歸到了同一感情立場。再次,這場戲隱娘沒有露臉,只有攝影機代替她的視角。紗帳、風和油燈的互動在田季安臉上塑造的光影忽明忽暗,流動的美感和光影交錯讓人想起《東邪西毒》裡的鳥籠在慕容嫣和慕容燕臉上形成的光影。攝影機始終躲在帳幕後方,偷窺的意味明確、也爲田季安的追憶染上一層朦朧感性,而只有在田回憶到小時候發高燒被窈七的父親用土法吊起三天三夜、年幼的窈七一直守候身旁時,紗帳突然飛起,將田整張臉完全畢露在燈光之下,那一刻明亮無陰影、喻示田的真摯,也在主觀和客觀上強調這一童年記憶的重要,憑那一刻他臉上那鮮明的懷戀之情、和胡姬恰到好處的總結「替窈七不平」,聶隱娘重新確定了對田季安的感情的份量,創傷多少得到一些撫慰。電影進行到這裡,隱娘心中應該對田及自己的使命得出基本判斷。
隱娘對田季安固然有情,但儘憑情份違逆師命說不過去,最終影響她做出「不殺」決定的應該是嘉誠公主。嘉誠公主在電影中的形象簡直淒美。道姑送隱娘離開道觀回聶府後,侯孝賢先後用了魏州夕陽城景、青草叢間獨株白牡丹兩個空鏡頭塑造環境,城景帶出地點變化,盛放的白牡丹在風中微顫的特寫象徵一種女性的英氣和美,亦含孤獨意味。白牡丹的全部意義,在下文生母講述嘉誠公主孤身降嫁魏博的往事中得到了揭示。生母提及嘉誠,說「四年前先皇崩,皇侄繼位一年又崩⋯⋯當年從京師帶來的上百株白牡丹一夕間全數枯萎」,緊接著嘉誠以閃回鏡頭出現,樹下撫琴,背後是如雪盛放的白牡丹叢。空鏡中迎接隱娘回家的獨株牡丹和回憶中陪伴嘉誠撫琴的牡丹叢兩相照應;回憶中的盛放美景與述說中的枯萎意像對比,更添一層淒壯和寂滅。簡練的影像以近似的寫意的手法傳達了嘉誠爲維繫朝廷與藩鎮的和平所作出的犧牲,電影通過空鏡和閃回的影像聯繫、述說與回憶的敘事邏輯將隱娘與嘉誠連結,白牡丹的英烈孤清既是嘉誠也是隱娘的寫照。因此電影後半部,隱娘和朝廷派的精精兒交手後受傷,偏遠處敷藥養傷時含淚道出心底話:「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這是隱娘全戲唯一一處自白,她像看到鏡中像的青鸞般理解嘉誠的孤獨,基於此她不願嘉誠苦心經營的魏博現狀被摧毀。

侯孝賢力求通過細節傳達真實感,這種真實感不在於復刻唐朝現實(畢竟只能想像無法復刻)而在於塑造可信的場景讓人物和主題得到更好的發揮。隱娘回聶府的戲屬全片最「柔」,沐浴、更衣、母女相聚,女侍撒花、入藥、注水、浴中的隱娘裸臂上黏著的藥粒亦清晰可見,再換上生母親手縫製的粉色系紗裳,完成「回復」女兒身的儀式:刺客以前,她先是一名女子。最後辭別道姑時她給了一個完整的解釋:「死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亂,弟子不殺。」赴魏博一場,救過被貶的大臣和中巫術蠱的胡姬、聽過朝政爭端、和精精兒交過手,不過她真的能道清魏博與朝廷之間、魏博內部那晦澀複雜的政治生態嗎?不重要。 她以女子之身理解嘉誠,做出了她的政治選擇。對嘉誠的理解和繼承就是與過去的自己的和解,對現狀的接受,對未來的坦然——戲末隱娘在布列塔尼傳統民族樂團與西非塞內加爾非洲鼓跨界合作的片尾曲中和磨鏡少年踏上羈旅,刀光劍影的沈重在昂揚歡慶的音樂中得到逃逸消解。

在《刺客聶隱娘》中,中央(朝廷)和地方(藩鎮)的二元對峙其實辯證而意義曖昧。被送去和親的嘉誠公主保藩意在爲朝廷「維穩」,「不讓魏博跨越河洛一步」;聶隱娘最終選擇保藩,繼承的也是嘉誠公主送玉玦的矢志,「堅守魏博與朝廷之間的和平」,大概不可直接套用現代地緣政治觀的地方主義作鏡像解讀。到底是魏博對朝廷產生威脅在先、還是朝廷果真欲「取河朔如取吳蜀般易如反掌」,劇情並無作出詮釋,在上映的這個版本裏,道姑為何要殺田季安亦沒有交待。可見侯孝賢更著意刻畫人心而非政治。           

《一代宗師》中宮二殺馬三則不存在懸念。馬三忤逆師傅,又是漢奸,其角色屬典型的邪惡屬性,和宮家的對峙是傳統敘事的正邪衝突,侵華戰爭語境中的集體無意識亦不存在爭議;宮二在孝道親恩和兒女之情兩者間幾乎不加猶豫就作了取捨,殺馬三是一石二鳥既報家仇亦解國恨,在完成個人選擇的同時亦執行了家國大義的敘事任務。她的結局是蒼涼的:終身不能婚嫁,傳家寶六十四手也必須失傳,她的下半生都在承擔復仇的代價。基於這個角色的悲劇性,某種程度上她的英雄性超越了主角葉問;而基於她的英雄性,她擁有《一代宗師》之前的王家衛式女主角所沒有的悲劇性。

聶隱娘出於對嘉誠的惺惺相惜和對情份的珍視而保藩,宮二警惡除奸則是為了替父報仇,兩個行動本質上都是超越政治的,其意義內核在於對仁義禮智信之五常倫理的肯定。而要論聶隱娘和宮二有什麼不同,聶隱娘是沈默隱忍的,我們極少聽她表白內心,宮二則敢說敢做自主發聲。宮寶森去世時,一屋子不敢出頭的老男人讓她「不問恩仇,趕緊嫁」「許多事情不在人事,在天意」。她回應:「或許我就是天意」,霸氣沖破父權要挾,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

宮二這條線真正的戲劇衝突是現在和過去的時間衝突而甚於政治和愛情的場域衝突。聶隱娘經歷的是從困惑到釋懷的成長過程,宮二卻是由希望到遺憾的衰敗。她能夠選擇自己想做、應做的事,但不能選擇是不是會快樂。「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一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了留在屬於我的年月,那是我最開心的日子」。這個最開心的日子在電影的結局以閃回形式出現:她帶著對愛情的期待在雪地裡獨自練六十四手。閃回的敘事功能是,沖破物理時間的藩籬、強調過去發生的事件對回憶者的主觀重要性;弔詭地通過再現已逝去之事來強調其情感價值在「現在」的缺失。改變自森田芳光《其後》主題音樂的旋律詮釋情殤之哀婉,記憶的影像提醒我們,即使在她最快樂的時候,她也不過是一個人,沒有同類。從一而終的孤獨。

我們發現,對女性角色的敘事期待最終離不開「說好的幸福呢?」這個問題,連侯孝賢也說不想讓隱娘太慘因而剪掉了日本版裏面磨鏡少年的日本家庭戲,給中華地區的觀眾一個充滿暗示的開放性田園牧歌結局。而宮二的故事卻因為孤獨一生而圓滿了,不留一點叫人唏噓的遺憾就不成其爲王家衛經典。巧合的是隱娘接受道姑訓練多年最後「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宮二的後半生奉道嚴守戒律但一直對葉問念念不忘並告白「喜歡人不犯法」,兩人都受道心(理性)規訓但從未忘卻情感,這大概就是女性的力量及光輝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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